老者并未回话。
向来夜深多寂落，陈年旧事涌上心头，不似江海滔天席卷那般痛快，而是将人脱了皮扔进蛇鼠蚁窟里，底下还辅之文火慢烧，一点一点地啃噬活生生的骨血。
两人心照不宣地默然无言，也不知等到烛台积了多少蜡泪，他才终于打破静默：“殿下，前尘往事如云似雾，切莫又为寻一个出口，再度迷了眼睛。”
……萧其脸上看不出表情，只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回过身看向老者，恭敬说：“晚辈谨记在心。”
他说着上前去为老者换茶，一面淡淡开口：“甘陕发生这么大的事，以冯阁老为首的清正官员不会坐视不理，请奏的折子势必如山，父皇的旨意最慢也是这几日就会下达……我在春试前是赶不回来的，吏部考功司那边还要费请杜老多多用神。”
老者点点头道：“殿下安心，不必有后顾之忧，邺京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做便好。”
萧其感念望他一眼：“这些年来若没有您在旁相助……”
“嗳——”老者摇头打断他，面容慈祥：“殿下言重了。宁王府于我恩重如山，老臣现已身为王府一员，做的都是分内事……”
他看萧其欲言又止，笑着说：“更深露重，老臣这把骨头遭不住咯。”
萧其也是一笑，忙搀扶他起身，老者朝他轻轻摇手，照着礼拱手称退。
……
门扉半敞，湿冷的凉风钻到案前，挑得烛灯摇臂弯腰，萧其的影子便也摇摆不定，就像此刻甘州城内的风雨。
黄水融冰未化，又接连几日的暴雨将甘水村农田尽数淹没，更别提滩涂平地。大水肆意，甚至漫上河堤，条石和木桩被冲得松松垮垮，不堪一击。
坝上人声嘈杂，泥裤泥脸接踵交错，几乎叫人分不清男女，哗啦洪水掀起时，连暴雨砸地也称不上大动静……周衍顿感头脑昏胀，不知是被身边众人嚷的，抑或被堤上摇摇欲坠的木桩吓得。
眼见那木桩将要倒塌，一道身影蓦然间窜了出去，猛地跃入滔滔泥水里直往那缺口火速游，她定睛看那人欲要以蛮力钉紧桩子，霎时间骇然心骂：蠢得可以！接着一把扔下手里破败的纸伞扎进暴雨。
郑鹰飞正忙在一旁疏通河道，登时闻周遭一通恐慌：“快跑啊！决堤啦——要决堤啦！快跑！”他心下一惊，远远望过去，看见河中周衍逆着人流而上，吓得哪里还有魂在！？一叠声地吼叫：“——别管了，你回来！”
瓢盆大水剧烈锤在太阳穴上，叫人眼皮突突直跳，手里的家伙物计砸在光脚上也浑然不觉，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冲开人群，划向水里两人，一边大吼。
周衍拖着一人，体力难支，却看郑鹰飞急速赶来，心中更是紧绷。
郑鹰飞快速看一眼飘荡的木桩，手脚划得飞快，总算是胆战心惊地接近了周衍，急忙道：“将……”
周衍打断：“郑大侠！”三人会面，她一手握到了郑鹰飞肩膀，一手将拖着的人交接给他，道：“请郑大侠将他带上岸，我一个人游轻松些。”
他急切的话堪堪堵在嗓子眼里，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，双手一提便将那神志昏迷的男子扛上肩返回。
周衍松了一口气，尽力跟着郑鹰飞的步子，目视他们逐渐近岸，眼里影像却越来越模糊，火辣辣的雨水进了鼻腔，呛得人心肝直颤，就连原本耳边轰隆的鸣叫也弱了几分……
岸上人等扯着喉咙嚷，郑鹰飞将将才放下肩上那人，腿下一软。想到什么后倏地弹起回身——决堤了！
“郑、郑大侠，去不得啊！”数十个满身湿衣的百姓匆忙扯住泥泞的裤脚，连声阻拦他下水。
郑鹰飞几乎要哭出来，眼眶通红大叫：“——让开！啊！！啊!”
“您不能去啊！”
“——不能啊！”
“啊！放开！放开啊啊啊啊啊——！”
好吵。周衍忽感浑身轻松，仿似沉浮在温泉里，心骂道。
骤然间有一紫服男子砰一脚踹上亭柱，借着弹力飞身一跃！他手里抓着爪钩，在空中快狠准地甩开，将其嵌在木柱裂缝里，盯着水中纤弱的人影扑通一声落下。
周衍感到手上一紧，骇然撑开眼睛，朦朦胧胧间看清了人，微弱道：“林征？”
“*！”林征大骂一声，恶狠狠地拖过她架在背上，一手紧紧握住麻绳，一手艰难保持身体不下沉，冲着岸上人叫道：“拉！”
不料背上人这时候居然还有闲情打趣：“怎么晋王殿下……还、还派了你暗中保镖的任务？”
“闭嘴！”林征顿感右手心里被麻绳磨得火辣，磨着牙恨恨道：“姓舟的！你还真是个该死的种！我在孙府蹲了你几天几夜，没料到你藏在北野义军里头！”
周衍被硌得心慌，她胡乱咳嗽一通，噎红着脸道：“哪里哪里？我本就是义军的一员，你绑我去孙府时不就是这么个说法？”
林征看了眼河岸上齐声拉绳的人，心道自己这右手怕要废在今日，越想越恨，怒道：“你在孙府过的日子，自己心里没数？在里头待了那么久，怕是连条鞭子也没吃过！我不过就绑了你几圈，又没害你在孙府吃苦，至于记到现在？”
他猛然惊觉，问：“奇了怪了，你既以被捕义军的身份进的府，姓孙的为何不严刑拷问？”
周衍笑笑：“你现在才想到……晋王殿下身边的人竟如此迟钝？”
林征：“不怕死的话你尽管在嘴上讨些便宜！”
“我在孙府过得怎样并不重要，”周衍见他恼羞成怒，怕他急了跳墙，赶紧道：“重要的是我被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府，你现在可以相信我带出来的东西可靠了。”
“嗤。”林征手心汩汩血流，浸出了一片赤红血水，此时更加疲于废话，只直截了当道：“不管你是否真的套到了孙恩惠行贿贪赃的证据，不想被扔下水，立刻告诉我藏在哪儿！”
周衍看快要近岸，胆子也大了起来，有意挑衅笑：“我还道晋王殿下派你护卫我，实在是受宠若惊，不料你是为了账本单据从天而降……嘻，这么一来，我反倒不敢告诉你它们的下落了。”
林征剑眉立凛，利索道：“你什么意思？”可惜并未听见回答，于是又威胁道：“别忘了你身上的挫骨散还没有根除！”
周衍并不为所惧，接着上句玩笑话道：“证据嘛……证据在我身上，已经湿得透透的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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