驻地里荒芜破败，但好歹人多，地方是不小的，真要乱走一遭，也能累得够呛。
周衍歇了脚，随便捡了个地儿坐了……这位置挑的好，一抬头便能瞧见星辰熠熠，颇叫人神思缥缈。
正在神游之际，耳听沙沙脚步声近——原是离此地不远处早已坐了人，那人见来了伴，缓缓往她踱来。
不过，及至他的鞋尖都到眼前了，周衍愣是辨不得这人，只从他的衣冠和举止来看，粗摸猜想是个书生。于是并不说话，默认他坐在自己身旁。
良久后才听对方开了口，想必是将她认成普通义军，随口寒暄了几句，便也停了话头。
……春三月的夜里还是有些凉的，书生咳嗽几声，深深叹了一口气。
“这位老丈，更深露重，可要我扶您进屋？”周衍终于坐不住了，先开了口。
书生慢慢摇头，接下来却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：“那天夜里也是这么亮。”
周衍没接话，侧头看他。
他笑了笑，眼角的纹路淡淡皱起，陷入回忆里：“……我目送她离家的那天，下着小雪，白茫茫、亮堂堂的一片，比今晚还要亮些。
我站在长桥上，心里想啊，她或许半月后就会回来，不然再久些，三年、五年，总不能够更久……啊呀，没想到一别就是永诀。”
周衍听得云里雾里，淡淡眨眼等他下话。
“……那天，她把一个人推到我面前，她说，‘立哥，我要跟他走。’我当时就这么看着她眼睛，又看看那个一脸寒酸的穷小子，有如亲眼所见平地起惊雷，讶得说不出话。”他抬头看看月亮，拉长声音道：“——啊，不知那个穷小子好在哪里，叫她肯死心塌地。”
周衍不以为然，随口问：“后来呢？”
“后来……后来我收到她的来信，信里写‘他高中了，要做大官’，或者是写‘立哥，你有外甥了’，有时候也写风雪、写邻里……可是从来不提她自己。再后来她杳无音讯，我打听到那个穷小子的消息，顺着他查，才知道……她已久别人世。”
周衍并无共情，却也小心翼翼问：“……怎么死的？”
他再低叹一回，眼中噙泪，不甚想回答：“那小子蠢极，替人背了锅……可怜我嫣妹冤死，她儿也废了一双腿。”
听到此周衍瞳孔一震，欲要再问时那老丈已经起了身，留下一声长叹后挥手而去……她望着那寥落的背影，想了想还是没有跟上去。
……
夜深如此，寥落的人不仅李立一个，还有廊下那抹颀长身影……他在风里微微一晃，又问了一遍：“没找到？”
山停低着头，小心道：“殿下，悬崖底下有条河，或许……”
萧其闻言眸色一暗，二话不说便进了房。
“殿、殿下？”山停赶忙跟了上去，看见他坐上书案提笔写信，于是安静立在一旁。
许久后萧其才搁了笔，山停见状抬头等他吩咐。
萧其走近他，神色凝重：“山停，你亲自去一趟邺京，将这封信交给杜老……之后的事情他会安排。”
山停抿紧唇接过，轻皱眉看向萧其，似在询问。
“去吧。”萧其并不看他，淡淡道。
他收起担忧，轻声应下：“属下领命。”说罢匆匆出了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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邺京拨发的物资总算“姗姗来迟”，一起来的，还有押解甘陕太守孙恩惠回京的诏书。
甘州城的烂摊子业已近了收尾，只不知邺京又是怎样的乱象……
周衍自那日同李立凉阶“观景”后少有精神，先是染了风寒昏昏沉沉，再是挫骨散发作彻夜疯魔，连日积劳，一病不起。
好在发觉自己捱不住的那日就已离开义军驻地，此时病在西庐，倒也不用为搪塞军中战士而劳神伤筋。
若不是有个不速之客，她全然可以睡得十分自在。
……
“哐当！”
吵。周衍远远就听同样的声音，从梦里惊醒，暗骂他一声，又翻身合上眼了。
静也静不了多久，片刻后又是推门声，又是脚步声……声音不大，在她听来却是烦得很。
萧其在床边默默站了一会儿，良久后才探了手去擦她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。
那只手上烫伤一大片，周衍闭着眼只感到额头上忽然一阵热，稍稍动了动想拍开他，无奈眼皮也抬不起，索性装睡。
……其实也不必装，她醒着和昏着并无区别。
就是醒着也无力反抗，只任由他往自己嘴里灌药，别说一刀扎进他心口，却连咬破他唇角的力气也没有。
萧其为她轻拭唇边药汁，自己皱皱眉喝了一大口水，心道这药真是苦得可以。
西庐偏僻，鲜有人烟，一到酉时便叫人落寞……他坐在床沿一角，定定看那地上窗格的投影。
春分天里最后的日光缓缓淌进深色眼睛里，他愣了一楞，想着：我初到甘州那天夜里，她挫骨散发作，也是这么看着那处光影吗……
思及此一股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，他收回目光不再去想，呼吸却不由得紊乱起来。
骤然听见周衍一声闷哼，他心中一紧赶紧看过去，这才发现她的手腕不知何时被自己捏红，放了手仍然可见其上明显的印记。
于是皱着眉轻轻揉着那处红，却不料见她半睁开眼，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：“……疼吗？”
周衍掐人的心都有了，心道他是知道自己在装睡，故意的。
“我，我没当心，对不住。”萧其看她苍白的脸色竟有愠色，心切之余又生出些惊喜，很久没见过她脸色有表情了，这时见了却又有些怯然。
竟别开视线不再看那双迷离的桃花眼，断续道：“……你饿不饿？我去热一下粥……嗯？那是渴了吗……”
周衍有些想笑，若不是没精神同他废话，真是要好好讥讽一番的。
她缓缓呼出一口气，轻扫一眼，从腹腔中艰难挤出一句话：“……你若是守在这里为了看我死，恐、恐怕要落空了……我偏、偏要活，呵——活八十年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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