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次堂下七位大学士答得爽快多了。
如今他们连自己族里的田地都得交出来,何况其他人的?
即便没有天子这道圣谕,他们也未必会放着其他大户不管……
哪怕再是勋贵豪族,也未必就是他们这些手握朝政大权的人惹不起的,更何况上面还有天子,这可是天子的决议……
只有杜让能仍面有疑色,似有未尽之言。
李晔瞧见了,问道:“杜爱卿可有异议?”
“不敢。圣上圣断,臣不敢有半分非议。”杜让能这才说道,“只是圣上有所不知,臣自接过司农一事后,每日都会收到各县报来的情况,若要说各地侵占田地,大族庄园并不算严重,其实各县的田地,大多在寺庙道观名下……尤其京城内外佛寺遍立,名下田产无数,又有僧门度牒,官府也不敢造次……”
涉及到僧门佛地,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了。
说心里话,殿内诸人有时见惯了僧侣霸道、享有种种特权,也会心生厌恶,甚至会觉得不公道。商人赚取钱财靠的是低买高卖,大族攫取家产凭的是世代经营,勋贵享有权势来自于先人拼死建功,可这些僧侣们又凭了什么,就凭一张度牒?
然而他们又不敢将心底的想法表露出来。
毕竟,佛法无边,谁敢对神佛不敬?
而且人终归有一死,死后是升入西天,还是被打入地狱,让魂灵饱受折磨,可都是佛家说了算……
听杜让能接着在道:“此次官府招抚流民,寺院同时也在招收佃农。而关中百姓大多礼佛,佛院的租佃也多低于官府,甚至有寺院恶意压低租价,与县衙争夺人口……因而各县入籍户迟迟未有起色,也与其中有一定关系。
“再有部分寺庙见流民返乡后空无分文,白手起家所需钱财甚多,便借机放利贷,再索取流民的田地、房屋抵押,致使地方农务混乱,不一而足……”
杜让能始终说得很谨慎,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描述事实。
因为他很清楚,是谁授予佛家在俗世的权势?
说到底,不还是来自天家么?
自古以来,就没有几个天子不信佛。得罪佛家,可不只是遭僧人编排、败坏清誉,其实也等同于得罪了天子。
好在,据他一再观察,当今天子似乎不信佛。
可他又听说宫内淑妃娘娘礼佛……
总的来说,若非被逼得没办法了,杜让能也不愿意捅这个窟窿。
各地的寺院实在太猖獗了,导致县乡务农难有起色,而天子又一直盯着各地农务。
包括天子昨日突然转去云阳县,说到底,不就是对他主持各县农务的成绩不满吗?
与其等来最终的雷霆震怒,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,先把问题说出来……
另一面。
李晔很赞赏杜让能当众提出这个问题。
但同时他也要十分谨慎地对待这个问题。
精神信仰这个东西,有时很可怕,甚至能超出世俗的管控。
而越是末世,人的肉体和精神越痛苦、越困惑,便越需要精神上的寄托,而能给予他们这个寄托的,在这个时代,就是佛教。
上至王公贵族,下到普罗大众,在这个时代里,就没几个任不对佛教里磨难、轮回、逆受、因缘等思想奉若圭臬的……
李晔问道:“佛家超脱世俗之外,为何要执迷于尘世间的权势钱财和名利呢?”
“方外之人,终究也是人?”
杜让能不确信他的答案十分符合天子之意。
但他多少听出来了,天子似乎也对佛家有所微词,故而心里一松。
另一边,张濬嗖地一下站了起来。
他张濬可不信佛,也不怕佛家描绘出的那些地狱场景,他只信法家和纵横之术。
张濬道:“先贤相狄公(狄仁杰)曾有叹:老、庄玄一之篇,周、孔《六经》之说,是为名教,宜习之;妖胡乱华,举时皆惑,唯独窃叹,众不我从,悲夫!
“故,臣以为,僧尼徒众,糜损国家,寺塔奢侈,虚费金帛,乃至于今,竟与朝廷争夺田亩丁户,致使国事难兴,宜皆除之。”
李晔心里赞赏。这便是他喜欢张濬的地方了,敢打敢拼,虽有些说大话、贪私财等私德问题,但都是什么大问题。
尤其是在这个大厦将倾、朝廷积弊日久的时候,尤其需要张濬这种人,他不怕惹来众怒,也不怕世俗非议,堪比一把可用之斩妖除魔的利刃。
只要这把利刃能握于自己手里……
李晔面上不露声色,只顺势问道:“如何除之?”
“拆毁寺庙,使不得耗损金帛;焚烧佛经,使不得妖言惑众。夺其田地,归还于民;熔佛像以为钱币,令寺院僧尼还俗,以充民力;并其僧尼度牒,一并作废,其后缴纳田赋,应征徭役,一如平民。”
这也是张濬比杜让能强的地方了,只要能复兴大唐,他什么话都敢说,什么事也敢做。
有了他这样的人出头,李晔就可以退隐幕后,操控大局……
其实方才杜让能提出佛家诸多问题,大抵也只是劝天子限制佛家,莫使之太过猖獗,干扰了朝廷的施政;而到了张濬这里,他所提出的诸项措施,可就不是限制佛家了,而是要灭佛。
甚至比半个世纪前的会昌灭佛的措施更为严苛、极端。
殿内众人无不咋舌,甚至有人准备立即质疑……
可李晔怎会跟他们这个机会?
这章没有结束^.^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