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雪是从后半夜开始飘的。
旧宫城,青梅园。
一个护园的老公公手执铁锨,蹲蜷在茅盖底下,双臂颤抖。
抖动很快从手臂连到了全身,可谓抖若筛糠,能往下掉渣。
也是衣单天寒,也是人心惶惶,苦兮兮的用袖头抹了一把脸,简直要哭出来了。
半晌了,深吸几口气,又一打精神扛起铁锨,往梅林深处走去。
有雪的夜晚,天光总会亮一些。
梅林深处,缱绻蹁跹的雪幕中,有一“稻草人”直戳戳的扎在土地里。
扎得是又紧又固,笔直笔直。
距离拉进,才知那稻草人根本不是稻草人,而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身。
只是血已凝固,肉已干僵。
这人身竟比石头还要坚硬冰凉……
老公公把请来的黄纸符第无数次贴到尸体的脑门上,再噗通一声踹倒,然后挥动铁锨开始挖坑。
真的是无数次了。
从年初一到今天,在这段时间里,每天都是拂晓之际把它埋回土里,再到转日子夜,再咻的一下破土而出。
就像竹笋,硬生生的从土里钻出来,狂猛有力,不管这土填压的有多硬实。
咔滋,咔滋。
铁锨挖土早已是驾轻就熟,不多时就挖出个足够大的坑来。
也是找半仙问过了,这东西叫“缚地灵”。
人死之后怨气过大,便会成为缚地灵,牢牢的扎在受害之地,不愿离开。
可说到把此事报给掌事,也不是没有想过。头一天就这样打算来着,可人走动掌事门口,又折回来了。
不好呀,这片梅林虽人迹罕至,但好歹被保留了下来。有梅林在,自己便能拿到一份还不错的俸禄。若是因为死了人被铲平取缔了,自己往后该何去何从。
岁数大了,定然安排不到什么好差事。
既然人已死了,不如就地埋了得了。到底看起来只是个孤身老婆子,黑皮寡瘦的,应该无亲无故。这样的人,宫里一天不知要死多少个,见惯不怪了。
蹭蹭蹭,三下五除二就给埋了。
结果第二天晚上巡夜的时候,她又站起来了!
当时吓得险些尿裤子。
肝胆俱颤的守了半夜,东方亮起第一缕曙光的时候,她又叭叽倒下了。
后来找着了规律,三更起五更倒。于是为了节省时间,便求来了整箱整箱的符,每天贴一个,便能叫她早一步倒下。
起初虽惊心,但慢慢麻木,再过上一段时间,人就变得神经敏感,思维错乱起来。
到底每天晚上埋死尸,还特么是个缚地灵,是个正常人都得折腾出什么毛病。
到了今晚上,人是要绷不住了。
强撑住一口气,一铁锨把她扫进坑里,哗哗填土。
眼瞅着逐渐变大的落雪在尸坑上铺了一层,晶晶莹莹,像是大颗的盐粒子,老公公疏了疏心口,不知是放松还是愤怒,无端的啐了一口——
呸!就要四月了!真是一场鬼雪!
有人骂雪。
就有人爱雪。
翌日一早,整个寝所大院沸腾了。
下雪了,下雪了~
被窝里再舒服,在此刻都留不住人,我骨碌一下爬起来,速速穿衣往外冲。
真的是诶,屋顶地面,上下一白,都铺了一层厚厚的云片糕。
雪还没停呢,在眼前簌簌而落,看得人心融融,仿若给心做了一场净化。
姑姑紧跟着出来,也很欢喜。
“哎唷,这是一场梅子雪呀~”
“三月之时,青梅挂果,此时若再下上一场雪,把落在青梅上的积雪收纳了煎茶,则是一品绝味。也可连青梅一起采下,用雪水酿一瓢梅子酒,更是酸甜合宜,风情交揉。”
“乔乔,去拿两个小瓮来,姑姑午后才去当值,趁这会儿功夫,咱们去梅林一趟吧。”
我欢呼起来,青梅煮酒!好喂!
即刻冲回屋里打开橱柜,取出三个喝完了的小酒瓮,清洗一遍后,用布兜装妥。然后与姑姑一起洗漱之后淡扫眉,打理完毕,整装出发,一转脸,姐姐还窝在床上。
姑姑抖搂着手套:“容容,你不去吗?”
姐姐一摇头:“你们去吧,我要整理一下资料。”
“那行,你顺便把早食拿回来,我们很快就回。”
“知道啦。”
一手挽着酒瓮,一手挽着姑姑臂弯,盈盈微笑出了门。
近几日宫城里的猴瘟得到了控制,危险区都被牢牢的封圈着,我们这些人恢复了日常走动。
随着姑姑一路往西,原来这梅林在旧宫城呀。
踏雪寻梅的人不少。
只是这回寻觅的不是暗香浮动的梅花,乃是酸掉大牙的青梅。
脚印覆上脚印,几乎连路也不用记,单是随着脚印就来在了一处向阳坡前。
给护园人几个铜板作为烟茶钱,然后便一头扎进了稠密的梅树当中。
两瓮装雪,一瓮装梅。
姑姑精细,不用手摘,而是用小剪刀在果柄处咔嚓一剪,再用绢帛接住,轻轻的放进瓮中。
她说,如是,才不失了青梅真味。
又教导我道,就算是采集梅上雪,也要用小银匙轻刮,不可心急,不可粗鲁。你越以柔情待它,它越以柔情回赠。
姑姑在母亲这个身份以外,真是个才情万缕的人呀。
付才情万缕,坐忘风雷怒。
但她一回到母亲这个身份,就流俗了许多,强悍了许多。
也许,这就是所谓“规则”。
姑姑承担了母亲这个身份,就会进入做母亲的规则。
规则具有强大的驯服性,不论一个人想不想被驯服,可一旦入了这个局,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。
这种影响不能以好坏来分,只看心甘愿否。
人已入局,身不由己。
由小及大,那些宅斗的,宫斗的,官场浮沉的,恐怕此例之人比比皆是。
我突然意识到,如果想游离于规则,不愿受到影响,那就干脆不要入局。
倏尔之间,思考起了猫生。
姑姑捏了一捻雪,点到我的眉心,“小崽子,愣怔什么呢?”
我回过神来,攥住姑姑的双手,“姑姑的手被冻得这么凉,我给您呼呼。”
姑姑泛起一抹幸福的微笑。
她为我们接受了规则,我也要为她接受做孩子的规则。此刻突然发现,自己对此早有概念,也一直奉行,只不过没有总结出来罢了。
反之来说,当一个规则能给到一个人足够的甜头,那么他也是心甘情愿被驯服的。
而那些崩溃瓦解的关系,都是源自付出与收获的失衡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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