饶是出身贫穷的张平安自以为见惯了人间疾苦，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震撼莫名，母亲的模样依旧让他心疼到无法呼吸。
他印象中的母亲算不是富态，身材起码是匀称有致的，她在城里生活的时候或许还会为了美丽追求苗条身材，自从嫁到山村，瘦弱便代表做不了多少农活。
可是如今呢，张平安看到了什么，他看见病重的母亲整个眼窝都是深陷的，暗沉的月光之下，皮肤泛起一层代表死气的黑光。
两侧脸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，颅骨的形状清晰可见，母亲这已经不能说是虚弱了，说她是濒死的状态一点都不为过，亲眼所见母亲是这个状态，对张平安来说，委实有点太过残忍了。
“娘，我回来了，你的伢子回来了。”怀中抱着妹妹的张平安轻声呼唤着。
他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太过响亮，担心自己的声音再大一点，都能让母亲撒手人寰离他而去。
此时母亲的眼睛是睁着的，只是目光散乱没有焦距，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可言，对张平安的话语也是充耳不闻。
将怀里的妹妹递给父亲，从他手中接过板车的把手停稳，张平安扑上前去一遍遍呼喊着：“娘，我是平安啊，娘你看看我啊。”
内心的无力感淹没了他的身躯，泪水影响了语调，哽咽的呼喊在这夜半时分清晰的传了出去，分外瘆人。
病重的母亲无法给予他任何回应，多次尝试呼喊无果后，张平安趴在板车一侧边缘握着母亲枯瘦的手掌痛哭流涕。
这种触感，像极了蒙上一层人皮的骷髅架子，冰冷硌人又脆弱。
在张平安的哭声中，母亲浑浊的眼眸里突然闪出星星点点的亮光，时间很短，可却格外的明亮，她的指尖末端亦是抖动了一下。
悲伤中的张平安没有发现，抱着女儿不忍直视这场景扭过头去的父亲同样没有发现。
“伢子，先回家去吧，你娘不能吹风，会加重她的病情的。”张平安从嚎啕大哭渐渐转为无声的流泪，父亲见状提醒他道。
十月份山里的天气已经很冷了。
母亲不能动不能说话，她有什么疼痛和不适都无法表达，连自己翻身这种极其简单的举动都做不到，一切都依靠别人的照顾。
“对，”张平安用自己的袖子胡乱擦两把脸上的泪水，出声附和父亲：“爹你带着妹妹回去吧，我把娘推回家去，你这一路也累了。”
他要为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，虽微不及道，但这是他的一片孝心。
父亲没有说话，沉默便是同意，张平安支起板车，亦步亦趋的跟在父亲身后，每一步他都走的很稳，瘦小的身躯里爆发出无穷的气力。
国家水泥道路的铺设没有触及到这里，村里的道路还是黄泥路，上面坑坑洼洼且布满碎石，他小心的避开坑洼的位置，踢走大个的石头，尽量让板车前行的平稳些。
也许一个颠簸就能让母亲痛苦不已，张平安自是不愿意的。
都说人世间最让人难受的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，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侍奉母亲如果可以，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寿命换母亲的生命。
照顾好当下的母亲，再想办法延长她的生命，这是张平安目前最大的愿望。
将板车在客厅停顿好，张平安转身去厨房的柴火堆上拾缀一些引火的稻草过来，平铺在板车一端的地上，单薄的一层组成一张床铺的形状。
父亲说过，母亲病重后就无法移动了，也不便每日将她抱回卧室睡觉，平稳的板车就是她的木床，休息都在其上。
今天晚上张平安就睡板车边了，他要一直陪在母亲身边，就像小时候母亲陪在他身边哄他入睡一样。
他还年轻，些许地面的潮气对他造不成影响。
父亲安顿好熟睡中的妹妹，走出卧室开始给母亲擦洗身子。
张平安远远的躲去了厨房，他要把锅中的面条糊糊加热一下稍后喂给母亲，她只在早上出门前少少的吃了一点东西。
父亲的动作轻柔且迅速，不多时他就完成了给母亲的梳洗工作，打发父亲去洗漱休息后，张平安端着碗半蹲在母亲面前。
面条糊糊一类的半流食虽然没什么营养，可已经成为母亲唯一能吃下去的东西了，肌肉的无力让她无法完成吞咽动作。
一勺一勺喂食着面条糊糊，张平安开始和母亲说起他小时候的故事。
他在外玩耍时跌倒在泥坑内，摔成了一个小泥人，是母亲不辞辛苦的把他脏兮兮的衣物刷洗干净。
他贪玩被村民家养的土狗追逐着在村子里吓到到处乱跑的时候，是母亲抄起扁担冲了出去，打死了土狗，将他从狗嘴下救了下来。
张平安到现在都记得，当村民找上门来讨要说法的时候，母亲披头散发的将他护在身后的样子，那背影不甚高大，却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。
母亲进食的速度很慢，张平安诉说的语速却越来越快，他的诉说等于是让他重新体会了一遍儿时的经历，那些美好，那些痛苦，如此清楚的刻印在他的心间。
每一件事，都有着母亲的影子。
“伢…伢子，”耳畔传来的呢喃让张平安兴奋到颤栗，是母亲，是母亲在呼唤他。
母亲的脸色突然变得红润起来，侧过头，他看见母亲的右手颤巍巍的抬起，似是想要再一次抚摸他的面颊。
张平安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，如果是姜昕在，她一定会失声痛哭起来，这是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。
“娘，我在，我在的。”张平安揽过母亲的手掌，用劲的在自己脸上摩挲，粗糙如同树皮一样的皮肤刮得他脸上一阵生疼。
张平安可不管这些，他附身下去贴近母亲的嘴唇，想要好好聆听她的教诲。
“伢子，一定要，照顾好你的父亲和妹妹。”母亲吃力的说出这句话，再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。
“娘，我会的，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们，我还带了钱回来，咱们明天就去县里买药，我还要把你治好，让你活下去。”
张平安泣不成声的保证道，完全没注意到被他握在手中母亲的手掌已然无力垂下，体温开始下降。
亲眼见到儿子平安归来，母亲最后一个心愿已了，胸中吊着的最后一口气，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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